回望故乡，童年时老屋上的“燕寒寒”已遁入画中

　　历经半个多世纪沧桑巨变，四年前以迟暮之年学习写字画画，农村老人秦秀英以自然笔记《胡麻的天空》记录“另一个故乡”

　　郭寅文

　　[“曾经，生活把母亲的心打磨得很粗糙，但是通过自然笔记，她的内心又变得比较澄澈。”秦秀英的小儿子、上海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吕永林这样认为]

　　死去的小狼从梦中走来，骑骆驼的年轻人在雪地中远去，豌豆下的乌蛇没人敢动，芨芨草绿了又黄，黄了又绿，一蓬蓬的哈莫儿缀满宝石般的浆果……

　　这是一位历经半个多世纪沧桑巨变的普通中国农村老太太，4年前以迟暮之年学习写字绘画，以自然笔记《胡麻的天空》记录的20世纪中叶故乡图景。

　　这些被记录的故乡记忆已经或正在消失，不过，就如作家刘震云在给《胡麻的天空》作序时所言：如果有更多像秦秀英老人一样的静默生命都参与到自然笔记中，如果他（她）们的生命之歌形成合唱，就会像春雷一样滚过天空，形成一部真实的人类历史。

　　一甲子的故乡记忆

　　68岁的秦秀英喜欢在25楼的阳台上远望，这是她小儿子在上海的家。透过明净宽大的落地窗，一眼就能看到天空中被风吹得飞跑的白云。这让她不由自主想起2000多公里外的家乡——那是一马平川的内蒙古河套地区，风吹来，原野上大片大片蓝色的胡麻花海随着风浪一起翻滚摇曳。

　　1949年，村里那位豪爽又会算天龙八卦的大地主二喜民，骑着自家养的白马跑去五台山出家当和尚时，在马背上可曾回望过这片土地，还有远处的阴山黄河？

　　想到这里，秦秀英就提笔写字画画，那双因常年劳作变得粗大的双手和铅笔一接触，线条就在纸下变得柔和起来。记忆中的乡村生活经由时间和空间的过滤，也变得平静忙碌：千百年来，黄河流经此地后形成一个“几”字形，留下一片宁静肥沃的土地。春天种小麦，夏天收西瓜，秋天月亮升起来了，星星明明中，家家户户还在趁着月色凿葵瓜子。

　　动物也有恩有义，充满温情：小狼狗每天晚上去村口接主人回家，短腿母鸡到处受欺负，被收养后努力报恩，鸡生蛋、蛋生鸡，家里的经济状况也有所好转。

　　在大地之母的孕育下，世代耕耘的农民也有了几分哲学家的色彩，他们口口相传，流传着很多俗语，“种地看茬巴，娶媳妇看根巴”，“吃米不如吃面，走亲戚不如住店”，正如刘震云所评论，这些俗语和顺口溜，等到50岁以后再读就会发现，它们包含着一个民族的生活智慧。

　　不过，宁乡村并非乌托邦，如同中国大多数普通的底层百姓，秦秀英一辈子勤劳善良，一家为了生存努力和贫穷作斗争，但依然悲欣交集。

　　特别是“大集体”时，为什么家家户户只好吃野菜？村子还多了很多来自四川、陕西的讨饭人？接受《第一财经日报》记者专访时，她多次回忆。那个影响了整整几代中国人生活的特殊时代，给她留下难以磨灭的烙印，并在笔记中多有着墨。特别是她的父母，老实本分，不敢偷大集体的东西，全家生活尤为艰辛，每天就靠她一人挖野菜“保命”，“领导的人太死板，干活好坏结果都一样，最后大家挨穷，都没有饭吃。”

　　农村社会的残酷现实，同样无法回避。“走后门”不仅“大集体”时就有了，80年代初期包产到户时全村分东西，也是队长提前就做了秘密安排，好的牲口、生产工具由队长、前任队长拿走，像他们那样没权又不会溜须的农民，最后分到的是一头个头小、力气小，还要咬人的骡子。

　　或许，正是明白了人性深处中某些灰色的幽微，几十年后，秦秀英还是更愿意详细回忆，当年漫天大雪中和姐姐在十字路口无助张望时，突然走来的那两位骑骆驼的好心人，雪地里他们慢慢牵着骆驼，把她和姐姐送了好长一段路程。

　　回不去的乡村风景

　　“我已下定决心，给自己一年的期限，就离开这个只有束缚，却无法依靠的故乡，去寻找那片在很多书里都被提及的理想国。”2014年第64届德国电影奖故事片大奖影片《另一个故乡》中，普鲁士农夫家庭那位喜欢躲在草垛上看书的小儿子雅各布这样发誓。后来，为了摆脱贫瘠，他们踏上了漫长的巴西移民之旅。

　　而在中国农村，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农民也陆续以外出打工的形式离开土地。45岁的时候，秦秀英一家搬到一个镇上。和大多数农民一样，因为没有文化，从事的工作多是辛苦的体力活，例如到镇上油厂帮着磨油，或是去炮厂卷爆竹。稍微能安抚内心的是，她那位11岁时因背麦子被全身扎起红疙瘩，随后立志努力读书的小儿子，后来果然很争气，他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真正改变命运跳出农门。

　　这股离乡大潮持续至今，直到20多年后因做自然笔记重新开启记忆的闸门，秦秀英才发现，农村生活中那些随处可见的风俗和场景，伴随着乡村的热闹早已一点点消失。

　　在记录小麦生长时，她想起小时候常见的各种糕点：老人过寿有寿糕，去世要蒸“供献”；过年供神蒸“枣山山”，三月三蒸“燕寒寒”，中元节蒸“面人人”，中秋节家家户户还要张忙着烙月饼。她的母亲心灵手巧，会蒸兔兔、猴子、鱼面、扁娃娃，尤其以蒸的“寒燕燕”最好看，那是用发面捏的各种形状小鸟，蒸熟后扎在枝头上，再别到屋顶上，干了以后姊妹几个想吃就吃，想玩就玩。

　　遗憾的是，自从月饼直接可以从商店买到，会烙传统月饼的人也越来越少。月圆之夜，孩子们再也会不像从前，一边看月娘娘升起，一边比谁家的烙月饼好吃。

　　同样，如今很多人家已经不知道端午节时门上其实还要张贴两只用红纸剪的公鸡；从农历五月初一开始，孩子的手腕上就要系避灾避难的香囊或五彩绳子。“现在的人过节就只有吃。”她无奈地下了这样一个结论。

　　2012年的一次回乡经历，更是让她感触至深。村里变化很大，土房变成了砖房，生活条件也好了，小卖部里轻易可以买到水果，还有小农用车装着蔬菜来卖。科技发达后，村民没有以前忙碌，庄稼播种和收割都靠机器，如果不出去打工，空闲时或串门聊天，或聚在一起打麻将。

　　只是，很多只比她大三四岁的村民都已经去世，75岁在农村已是高寿。如果儿女过得不好，老人就更容易生病。在得了绝症后他们无不选择放弃，会回到村庄，在那里静静等待命运的最后时刻，“农民生活虽然好了，但还是很苦。”

　　平民的“心灵福利”

　　自然文学研究者程虹曾这样描述过大自然的魔力，“在现代社会中，唯一能够与灯红酒绿、人心浮躁的现代都市相抗衡的，是沉默无言、由来已久、蕴意深长的自然界。而在现代文明中，人们渴望的也是在匆忙中保持心中的那份宁静。”

　　由此，起源于欧美的自然笔记开始流行。正如自然笔记经典之作、《笔记大自然》的作者莱斯利和罗斯所言，这是人们与自然重建联系的一种相对简单的方式，只要花些工夫在自然界里走一走，看一看，用画笔将感到好奇、美丽或是有所触动的东西画下来，并写出当时的场景，或是感悟即可。它对记录者并没有绘画技巧要求，只要有一颗热爱自然的心和善于观察自然的眼睛。

　　“曾经，生活把母亲的心打磨得很粗糙，但是通过自然笔记，她的内心又变得比较澄澈。”秦秀英的小儿子、上海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吕永林这样认为。秦秀英也说，有时回忆起自己一辈子差不多都待在农村，她也会“烦”，“那时看电视，很多东西我一看就能记住。我的手也挺巧，孩子们的衣服都是我缝的。改革开放后我勤快，啥也做得挺好。”说到这里，额角已被风霜侵蚀的她还是有些不甘心。

　　通过自然笔记，可以让人放低自己，在俯视中和草木虫鱼“耳鬓厮磨”，在大自然中享受不一样的独处之趣，并找到前所未有的地域归属之感。“要是在几十年前，母亲从来不会喜欢麻雀。她们那一代人在‘除四害’的环境下长大，从来就认为麻雀是坏的，应该打死。但现在，尽管她并不太懂生态链，但会留心观察麻雀的生活。”吕永林这样举例。

　　在上海科技馆附近，炎炎烈日下，她还和一群志愿者去观察一片湿地，这个小时候在当地称为“水圪洞”的地方，如果仔细观察，发现里面其实有一只正在孵蛋的黑水鸡，踱来踱去的中白鹭，和善于跳跃的黄金线蛙。它们残存在城市一隅，却形成一个充满生机的小世界。

　　吕永林还认为，大部分底层百姓一生平凡静默，他们的内心世界他人无从知晓。《胡麻的天空》作为国内首部农民创作的自然笔记，通过记录大自然这种“心灵福利”，让他们也有一个打开一扇思想转门的机会，“就像宫崎骏动画片《哈尔的移动城堡》中那样，魔法旋转门被打开后，一个色彩斑斓的全新世界就出现在眼前。”